“客家”浅议

洪征嗣

“客家”，“汉语广东方言称为‘哈卡’(HaKKa)有“客而家焉”或‘客户’之意。’，①是汉族的一支形成最晚、发展很快而带有浓郁的古代中原文化特色的民系。但是，长期以来对“客家”一词却有不同的理解，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其中不少客家学者在探讨“客家”这个名词时，常以历史上出现的“客”“客户”;或据簿籍中有“主户”和“客户”之分，从而认定“客户”即“客家”。如著名学者罗香林教授在《客家源流考》一书写道:“至于客家名称的由来，则在五胡乱华中原人民辗转南迁的时候，已有给‘客’制度……可知客家的‘客’，是沿袭晋元帝诏书所定的。其后到了唐宋，政府簿籍，乃有‘客户’的专称。’，②赖雨桐先生则说:“宋时，‘客户’已明文载人户籍统计。……现在‘客家’这一特殊称谓，不是客家人的自称，而是沿袭宋朝的旧称。”③这种对“客家”称谓之解释，笔者认为值得商榷。

翻阅有关历史资料，我们可以看到，自秦汉特别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社会动乱，战火频繁，封建剥削和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迫使大批农民纷纷离乡背井，流落各地，历史上称之为流民或流人。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于地主豪强，成为寄人篱下的佃客、浮客、荫户、隐户……等等。晋代“给客制度”，在某种意义上说承认了这一社会现象。其给客制度中的“客”字，诚然不是指别的什么，而是指流离失所的农民。但是，这与后来形成为独特群体的“客家”，很难说其间有什么必然的内在联系。至于宋朝政府簿籍上的主户和客户，实际上是一种相对应的称谓。它是根据产业占有情况而把居民划分为主户和客户的。主户，“是宋代户口中的一类，又称税户、编户。城市有房产或乡村有田产、应纳税服役的人户的名称。’，④客户，是指“城市无房产的或乡村无田产的人户名称。”⑤“乡村客户是宋代佃农的通称。”⑥其特点是“佃人之田，居人之地。”⑦“乃乡墅有不占田之民，借人之牛，受人之土，庸而耕者。”⑧“佃豪家之田而纳其租。”⑨由此可见，所谓客户实际上是佃种地主土地而纳其租的无地农民。这种无地农民，据《太平寰宇记》和(元丰九域志》记载，它不仅在闽、粤、赣三地有在，而且在全国其他地方都有之。“客户在北宋人口构成中是33.1%至36.3%;南宋绍兴以后，客户有所增加，也不超过4%。’，⑩“宋代以后，人们一般将非土著居民称为客户或‘流移客户’。但客户不列在政府的户口统计中。’，⑧这样，我们有理由可以说，宋代“客户”是有自己的独特含义的。它不等于我们现在所指的“客家”。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我们现在所说的客家同样不是一般的概念，而是具有自己特殊“含义”的称谓。

“客家”，这个名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就广义而言，是泛指那些非当地籍贯，外来寄居的住户。关于这，最早见于(后汉书》二十四《马援传》，以后(南齐书·州郡制》及(食货论》等都有所记载。“人逃役者多浮寄于阎里，县收其名，谓之客户。’，0在唐代，有不少人因为不胜赋役负担或动乱而逃亡异地的。这些人除少数返回原居地外，大部就地住了下来，成为客户。唐德宋建中初年颁布的税法规定:“户无土客，以见(现)居为簿。”晚唐以后，所谓客，则演变成为专指佃客。但是，必须强调指出，那些颠沛流离迁徙至南方各地的中原汉族，尽管也都处于一种“客”的地位，然而他们并没有统统成为“客家人”。由此可见，“客户”与“客家”有不同涵义。客家一词已不是一般的泛称，而是有它特定的含义。它应该是一个具有独特群体的基本特征。那么，客家独特群体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

第一、具有共同区域、独特稳定的语言—客家话和别具一格的客家山歌。客家先民原居于黄河流域中部地区，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被迫离开原来居住地向南迁徙。这种迁徙始自西晋末年永嘉之乱，经隋、唐，直至宋代，避难的中原汉族就在有如“世外桃源”的福建、江西交界地和广东东北部住了下来，奠定了客家人居住的基本格局。以后，又从这些地区辗转迁徙到今天的湖南、广西、四川、台湾和海南岛部分地区，以及东南亚和世界各地，形成了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的独特区域，而不被同化。然而，最为集中的当以粤东北的梅县、大埔、五华、蕉岭、兴宁、和平、龙川、河源、连平、紫金、陆河等地。由于这些地区处于山峦重叠，沟壑纵横，交通十分不便，初期几乎与世隔绝，故他们保持着原有的特色和语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周边的汉族其他民系和当地舍、瑶等土著交流的日益增多，彼此相互融合、繁衍、发展，最终于宋代形成汉族中新的独特稳定的民系—客家族群。在语言方面，吸收当地土著语言的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稳定的南北结合的方言，即客家话。客家话是汉语八大方言之一，其特点:“很多地点方言声母s[s〕、sh「s」不分，‘丝’和‘诗’都读51〔51」;韵母没有撮口呼;保留古人声韵尾-b[一p〕、一d[一t]、一g〔一k」;一般有六个声调，平、人分阴阳，上、去不分。词汇中如‘叫’(哭)、‘禾’(稻)、‘妹子人’(女孩子)、“男子人”(男孩子)，句话中如‘着多一件衫’(多穿一件衣服)，‘今哺日比秋哺日过冷’(今天比昨天冷)等等，同普通话有差异。”。由于客家方言保留着不少中原古音，故一般学者认为它是研究和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重要线索，是构筑客家民系的基本要素。

客家山歌，是民歌的一种。它是客家先民南下以至到达居住地之后，在战天斗地中为了抒发自己的思想情感，常常在田头地尾，荒山僻野劳动时歌唱而逐步形成的。客家山歌“既保留中原文化的神韵，又有南方文化的异形”⑩它不但具有一般民歌曲调爽朗质朴，节奏自由，唱腔婉转优美的优点;而且又以丰富多彩的内容及粗犷、明快、高昂、如诗如画的格调而称著，成为别具一格的山歌。客家山歌，是祖国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其出现、形成及发展，不但大大丰富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而且在东方民俗文学上占有重要地位。

第二，具有自己独特的风俗习惯和传统的建筑艺术形式。客家人在南迁后不仅保留了许多汉族的风俗习惯和传统，而且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习惯和传统。如婚丧嫁娶、崇拜祖先、崇拜鬼神、聚族而居、修缮族谱、二次葬……，特别是妇女不缠足、不扎胸、普遍地参加生产劳动，更是闻名遐迩。据有关记载，大概从11世纪起，缠足成了中国汉族妇女的习俗，小脚女人成了美的象征，成为男人们择偶的条件。但是，客家的妇女由于辗转迁徙至南方后，多居住在崇山峻岭的荒僻地区，道路崎岖，行走艰难。恶劣的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又迫使男人们不得不离家外出谋生，而广大的妇女则留在家乡，看家耕种，承担起家庭重负。所以，客家妇女不受封建陋习的约束，保持天足，以利于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环境造成的习惯，随着岁月的流逝，形成独特的传统。客家妇女由此也取得了社会上家庭中的较高地位，与男子平起平坐，起着半边天的作用。

同时，客家人面对动乱和外族人侵总是举族迁徙，而在到达目的地后往往也总是一个宗族一个宗族地住在一起，且常自成村落。他们在新地区营造的住宅很有讲究，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其住宅建筑，以生土为材料，称为土楼。客家土楼，在粤东称为围屋或围龙屋;闽西则叫做土楼。它有三种不同类型—即五凤楼、方楼和圆寨。土楼设计独特新颖，造型优美，结构合理。大型客家土楼，呈环状，背山面水，正面的大门进去，里面是天井，中央是厅堂(二厅或三厅)，有客房，厅堂两侧和后面是一系列数目不等的(十几到几十以至上百)房间作拱园形围绕着。大门两侧有小门通往这些房间。这种大型的环状建筑物，犹如一座城堡，具有保护、团结凝聚族人的功能。它的优点，如方拥在“客家土楼的历史文化背景”的文章中指出:它具有充分的经济性;良好的坚固性;奇妙的物理性;突出的防御性和独特的艺术性等。。客家土楼“是中国文化中一种纵贯古今的结晶，是落后的生产力和高度文明二者奇特的混合。”⑩它成了客家民居的一大特色，终于在20世纪60年代后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和高度评价。这闪烁着中华文明风采的风情画卷的土楼，极大丰富了中华民族绚丽多彩的建筑艺术的宝库。

第三，具有刻苦耐劳、勇于开拓进取和敢于斗争的“客家精神”。客家人与土著不同，他们是外来者，处于“客”的地位。正因为它是处于一种“客”的地位，所以，当他们到达南方各省时，那里已有汉族民众居住，并与当地土著结合共同开发南方。但是，南方山多地少，易开垦的平地，已为早期南迁的汉民和当时的居民开发。于是，他们只好进入那贫痔、荒凉的山区谋生。由于生存条件的恶劣，迫使他们不得不奋起拼搏。他们在新地区披荆斩棘，开发山区，垦殖荒地，繁衍生息，表现了特别能吃苦耐劳和勇于开拓的精神。客家人好比种子，只要有一块土地，它就能在那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他们的辛勤劳动，百折不挠的斗志为自己开创出一个生存环境。当然，他们并不满足于定居山区，开发山区，而且还要走出山区，为自己开创出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近代以来，有不少客家人身边只系一条裤带、一条扁担，凭借勤劳的双手，艰苦创业，开拓进取，就在他乡异国重新创建了家园，成了当地的佼佼者。如梅县的罗芳伯，他到达西加里曼丹后，含辛茹苦，艰苦奋斗，团结当地群众，不仅使坤甸开辟成为新埠，而且创建了“兰芳共和公司”，被推选为大唐总长;平远的姚德胜，漂洋过海至马来西亚，在当地人民的支持下，创建了怡保街及市场，成为著名的企业家和华侨领袖;惠州的叶亚来，以坚韧不拔的精神，由打工仔成为吉隆坡最大的矿业主，被封为华人甲必丹(Kapi吻)，并誉为吉隆坡的开埠功臣;梅县的谢枢泅，在泰国以刻苦耐劳、勇于开拓的精神参与当地经济建设，成为著名的泰国华人领袖，泰南重镇合艾的开拓者，多次受到泰王国政府的嘉奖;大埔旅居印尼的张弼士，起初当学徙，后来发家致富，设立裕和等多种公司，并在山东烟台开办“张裕酿酒公司”，首创我国名酒“金奖白兰地”，“被誉为“实业奇才”;福建永定的胡文虎、胡文豹昆仲，百折不挠，创建名牌“虎标万金油”，成为新加坡知名侨领和实业家;他们就是众多客家人的杰出代表，在他们身上无不体现出客家人的刻苦耐劳、勤俭持家、艰苦创业和勇于开拓进取的宝贵精神。

同时，客家人南下过程中的遭遇和到达新地的恶劣环境，也造就了他们敢于斗争，勇于进取，豪放自矜，看不惯社会上的不平，不惜为自己的崇高理想与权利而顽强拼搏的一种特性。在最近几百年中，客家人曾积极地参加了各种起义或者革命斗争，其中比较突出的是近代太平天国农民战争和辛亥革命。前者领导人是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石达开;后者领导人则是孙中山、廖仲恺、邓仲元等，而他们全都是客家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革命中，客家人投身到革命斗争的更是不可胜数，其中不少人如朱德、叶挺、叶剑英、陈王显、杨成武等成了党和国家、军队的重要领导者。毫无疑问，他们的参加斗争，对于革命的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见，客家人在长期艰苦奋斗中，不但保持着古代汉民族的讲伦理、重道义、知书达礼、艰苦创业、克勤克俭、爱国爱乡……等传统美德，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闻名于世的刻苦耐劳、勇于开拓进取、敢于斗争的“客家精神”。

综上所述，历史上出现的“客户”，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含义，它不等于“客家”。客家不是一般的泛称，而是包含了独特历史与文化内涵的专有名词;是指具有上述群体基本特征的这部分汉族。后来，这部分汉族被当地居民称之为“客家”，以后遂相沿直至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