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民系形成之我见

古 进

1989一1993年，笔者只身从黄河上下到五岭内外，走访了18个省区，行程5万多公里，考察和拍摄客家源流和风土人情。1994年，我主编的<客家人)画册出版问世，受到海内外客家社团和乡贤以及专家、学者的好评。本文就客家民系与客家方言形成时空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关于客家称谓诸说

客家民系与客家方言的形成往往牵涉到“客家”一词的由来。这里作个简介。

其一，客家之“客”字，源于东晋、南北朝时期的“给客制度”及唐宋时期的“客户”，前者是罗香林先生在(客家源流考》一书中首先提出来的。

其二，客家之“客”字，意指外来人。王力先生在(汉语音韵学)一书提出来的。

其三，客家是由“夏家”或“河洛”对音而来。这是陈美豪、陈修先生首先提出来的。

其四，“家客”者，曾充当佃客的北方南下汉人之谓也。这是《客家历史与传统文化》一书的作者刘佐泉教授提出来的。

其五，“客家”这一称谓，最初是由生活在广东潮汕一带的闽南人，对不时由大本营地区(指赣闽粤三角地区)迁至广东东南沿海一带的那一部分移民的称呼。”这是王东博士在其专著(客家学导论》一书中提出来的。

二、关于客家方言形成的时期

对于形成客家方言的时间，专家、学者有下列几种观点:

其一，“客家话是周朝的国语。”这种观点，我认为是站不住脚的。正如客家民系是客家先民的主体—汉族移民从黄河流域、长江中下游辗转迁移到赣闽粤交界三角地区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以后产生的历史过程一样，客家方言也是大批汉族移民(方言的载体)将中原古代汉语的通用话和江淮地区的南朝通语(以建康话为标准)，以及都阳湖地区的赣方言带到赣闽粤交界三角地区以后，与当地土著(古越族遗民舍族、瑶族等)语言相互交流、融合而产生的。客家民系的主体是来自北方的汉族移民，客家方言的主要祖语则是中原古汉语和江淮地区的南朝通语。可以肯定地说:明清之前，我国北方广大地区，不存在客家民系、客家人，也不存在客家方言、客家话。现在陕西省商州地区有一些乡村居民会讲客家话，有学者调查，那是清代从广东等地迁移去的客家人的后裔。他们不是历史上南迁汉族移民的祖籍地的后裔。至于明代从赣南兴国等往北返迁的客家人的后裔，现在已不会讲也不会听客家话了。

其二，“宋统一岭南……此时闽粤赣边区已是客家方言区，客语早已形成。(宋)朱辅(溪蛮丛笑》谓:‘客语;能省民之言者，名客语”’。这是李默先生在“论客家的形成及民族融合”一文(原载(中国史研究)1993(4)中提出来的论述。笔者在北京图书馆善本古籍部查出:朱辅是宋末湘省桐乡人，他所写《溪蛮丛笑》是专门记述宋末湖南西部源水上游辰州(今玩陵)地区“五溪蛮”(境内有五条溪流，居住着若干少数民族，总称为‘五溪蛮’。其后裔与现在湘黔边境的苗、瑶、土家、讫佬等族有关)的土官、风土、物产等情况。这与闽赣粤边区的客家民系、朱辅所谓“能源处民之言者名客语”，似应理解为:能懂湖南省汉族人民的语言的人，名叫翻译。所谓“客语”我理解，不是客语方言，而是指本民族中担任通译的人，翻译小土官，如再细读《溪蛮丛笑)其他条文，就不会误解了。因此，朱著不能证明宋时闽粤赣边区已是客语方言区，客语早已形成。

其三，以罗香林大师为首的好些学者，各自提出不同的论点，说客家方言形成于隋、或唐宋、或唐末宋初、或五代宋初、或宋元、或元末明初、或明朝中期等观点。笔者以为，有一个大前提必须取得共识，那就是:客家方言是客家先民的主体—北方汉族移民带着中原古代汉语的通用话(以洛阳话为标准)和方言土语，经过江淮地区带着南朝通语(以建康话为标准)，经过都阳湖区又带着赣语，辗转到达赣闽粤交界三角地区，与当地土著(古越族遗民、舍族、瑶族等)的方言，互相交流、融合而形成客家方言。这客家方言的主要祖语是中原古代汉语的“雅言”(通语)。因此，客家方言只能形成于这三角地区，而不能形成于其他任何地区。在客家方言里可以分析出中原古汉语发展不同时期的音韵词汇，也可以寻找到南朝通语、赣语以及徽语的一些音韵和词汇。现在客家方言里留存着古代中原音韵、南朝通语和徽语、赣语的点点滴滴，正好说明古代中原音韵、南朝通话、徽语、赣语的某些部分是客家方言组成的一部分。这也就是客家方言被当代语言学者称为“古汉语活化石”的所在。同时，客家方言里也融进了古越族语、舍族语等一些成份。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其四，近年来，有的学者发现南宋人王象之在(方舆纪胜)一书中，明确记载了当时广东雷州地区已有“客语”存在。王东博士在《客家学导论)中指出:这只是一种望文生义之解。南宋时期，客家先民最南还只停留在广东的东部及北部一带，根本就没有迁移到广东的雷州地区，因此，(方舆纪胜)一书中所说的“客语”，应该不是指客家方言。他在书中引证了明代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一书中所说的“雷州之语有三……有东语，亦曰客语，与漳潮大类”，说明南宋时期那里的“客语”，并不是指客家方言，而是指“与漳潮大类”的闽南语。

其五，罗香林先生关于客家方言形成于五代宋初的观点，除了根据客家方言语音音韵与宋代中原音韵几乎相同之外，另一重要根据就是宋人陈一新在(赡学田碑)一文“风声气息颇类中州”以及说明北宋时期生活在赣闽粤三角地区的居民方言与周边其他方言不同的情况。最近谢重光先生根据(永乐大典》中宋代三角地区类似《赡学田碑》一文的记载，断定客家方言形成于宋代。笔者同意王东先生的这种看法:作为在唐末五代时期迁人三角地区的中原汉人，他们在北宋时期“风声气息颇类中州”，并与先期到达周边地区的中原汉人(闽海人或广府人)在方言上有些区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仅仅从这一方言的一区分上，还不能证明客家方言形成于北宋。至于客家方言之所以与宋代的语言在韵母、声母和构词等方面有很多的相似性，其中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客家方言形成于北宋，故而保留了宋代的语言特征，而是因为北宋末年的那场大规模的中原汉人南迁，从根本上改变了三角地区的居民格局。正是由于这场大规模的北方汉民南迁运动，使得三角地区的人口在短短的百余年间翻了二倍多，从而使得三角地区原来流行的语言(北南朝时期的下江官话)发生彻底的变革，转而为新近迁来的在人口构成中占绝对多数的北方汉人语言(即北宋时的北方方言)所取代，而其原先的语言，则只保存在后来客家方言的“底层”之中了。王东在(客家学导论)一书中论证此观点时，还举今天的杭州话作为旁证。杭州方言本来属于昊方言系统，但是却保留了相当多的宋代北方方言。为什么?随着宋室的南迁，杭州成为南宋的都城，成为接纳北方大批南下汉人的一个重要地区。正是在北方移民大量涌入的情况下，杭州的原吴方言成份发生改变，转而代之以北方移民的流行语言。明代郎瑛在《七修类稿》一书中说:“(杭州)城中语言……故至今与汁音颇相似。”可见，在纯粹是吴语天下的江浙地区，今天杭州方言中之所以保留北宋中州的语言成份，其主要的原因正在于北宋末年的那场移民运动。所以，用今天客家方言与宋代语言的相似性来证明客家方言、客家民系形成于北宋，其证据是经不起推敲的。

其六，客家方言形成于明朝中期，即在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之间。这是王东博士的论断。其论据之一:最早提到客家方言的方志文献是明代嘉靖年间编修的广东《惠州府志》中有关方言方面的记载:长乐(今五华)、兴宁一带的“言语习俗，与赣相类”。联系到客家方言与汉语各大方言中的赣方言最接近，因此该府志所谓“与赣相类”的语言应该是客家方言。同一时期编修的广东《兴宁县志》中首次列有“方言”一目，详细记载着当时当地方言的特点，略云:“其声大率齐韵作灰庚韵、作阴如黎、为来声、为商石;为砾之类，与江南同”“谓父曰阿爸、母日阿姐，呼哥嫂辄以亚先之，如兄则曰阿哥，嫂曰阿嫂…，’’”。其论据之二:不同历史时期迁人三角地区的各种形态的客家先民，其最初语言基本上是北方方言中的江淮官话和中原方言，又以江淮官话为主。元代之后，北方汉人大规模南迁运动的终止，早先迁人三角地区的客家先民，在语言上开始慢慢地与北方方言相分离。汉语语音大师王力教授论定，以十四世纪问世的(中原音韵》(1324年)和十七世纪问世的(西儒耳目资》(1626年)二书，作为汉语北方方言与南方方言相分离的上限和下限。因此，王东博士认为，迁人三角地区的客家先民，其基本语言也应该最晚不迟于十六世纪，开始与北方方言相分离，而步人独立发展的里程;客家方言的产生，当在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之间，即相当于明朝中期。

笔者同意王东博士的推论。其最主要的根据就是王力先生关于汉语北方方言与南方方言相分离的时期的上限与下限。客家方言形成的过程，也是客家民系同步形成的过程。这是漫长的动态的历史过程。客家方言形成在先，“客家方言”、“客方言”、“客家话”的名称出现在后;客家民系形成在先，“客家”、“客家人”、“客家民系”的名称出现在后。至于先多少年、后多少年，恐怕很难考实。

客家民系既然是以北方汉族移民为主，融合、同化了古越族、舍族、瑶族等少数民族而形成的共同体，而且形成的过程又极其漫长，那么，在客家民系、客家方言最终形成之前，在三角地区流行的共同语应是北方方言，即客家方言的祖语。在客家方言形成之前的元代，世世代代生活在三角地区的舍族人民，有一大部分被反动统治者武力镇压、屠杀;有一部分融合、同化于汉族人民之中;又有相当大部分被逼从三角地区逐步迁移到福建东北部地区、浙江南部、安徽南部等地。现在，这些舍族人民的语言中包含了好些客家方言的词汇。这正好证明这些舍族人民的祖先从三角地区迁移出去之前，他们的舍语已受到当地流行的客家方言的祖语—北方方言的影响。客家方言当然有古越族语、舍族语的某些成份。但是，客语就是客语，舍语就是舍语，两者的主体部分不能等同。至于两者互通的词汇，有的原是来自北方方言，有的则来自舍语。

三、关于客家民系、客家方言形成的地区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角度来看，客家先民的主体—大批南迁汉族移民的一部分群体，总体来讲，是先到赣南、后到闽西，最后辗转到粤东北。也有小部分人是先到粤北、粤东(如秦汉时期)，也有一部分人是先到闽西北、后来又有更多的人在闽西宁化与江西石城之间来回往返迁移。在客家民系形成的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赣南、闽西、粤东三个地区在历史上都起过重要的作用，互相影响，共同发展。赣江、汀江、梅江都是孕育客家民系的“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