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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者:李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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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方言与客家的历史文化
李如龙
一、方言是考察历史文化的最重要依据
语言是历史的产物,文化的载体。语言反映历史文化的特点是非人为的客观规律。透过语言现象考察社会的历史文化,有时比起史料和地下文物更有效。因为史料有真伪,文物则可能是搬动过的。
社会的分裂和人民的大规模迁徙造成了方言的分化。不同地域的社会生活制约着方言发展的方向和内容。现实的方言是历史演变的结果,考察它的形成年代、演变过程,可以为了解该语言集团的历史文化提供大量可靠的证据。
客家是汉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独特的群体。客家方言是这个群体的最重要特征,也是我们研究客家的历史文化的最重要的依据。
本文从四个方面,运用客方言的事实来说明客家历史文化的几个重要特点。
二、从客方言与赣方言的关系看客家的历史和文化
提起客家方言,首先就有一个和赣方言的划界和关系的理解问题。
在1940年发表的《临川音系》中,根据临川音和梅县音的“大同小异”以及客家迁徙的历史,该书作者罗常培先生提出,客方言和赣方言是“同系异派”的方言。①直到现在还有些学者认为客赣方言应属同一个大区。
今天,客赣方言都已有了更加深人而广泛的研究,关于这个问题,应该有了比较准确的认识。②
第一,客赣方言中多数点一致的重要语音特点大多反映的是晚唐五代至两宋期间的语音特点。例如:
1 .山摄一、二等字多为。佩an之别,例如:寒一闲,干一间;
2、蟹摄一、二等字多为。i/ai之别,例如:盖一界,害一蟹;
据王力先生研究,以上韵类在南唐朱翔所造的反切(用于徐错《说文系传))是各分两类的,到宋代朱熹的反切就合为一类了。
3、帮谤并读p、ph,例如般、潘、盘,非敷奉读f,例如匪、费、浮,明母和部分微母字读m,例如门、卖、尾、袜。
按,帮组“重唇”音和非组“轻唇”音到中晚唐才分为两套,至两宋非敷奉三母又合为f,微母读为刃,客赣方言反映的正是这个时期的特点。
4、江阳三韵字合流为司/i月,例如帮/绑,作/桌,钢/江,各/角。
5、各类全浊声母清化为相应的送气音,(并读为户,定读为th,从读为tsh.··…)
以上特点在朱熹的反切中已经十分明朗,所反映的是宋代的语音特征。
这些语音特点正可以同客家迁徙历史相互印证:客家的第二次大迁徙正是从唐末到宋代,自豫南、皖南及赣北迁至赣南、闽西,远者进人粤东粤北。③客赣方言的这些共同特点说明了在唐末至两宋期间,客家人和江西“老表”曾经长期共同生活了几百年时间这个事实。
第二,南迁之后形成的客家,由于种种社会原因,顽强地保留自己固有的语言和文化,而江西中北部的赣语地区由于后来又有大量长江北岸的人人住,以及和官话地区的长期交往,在语言特点上反倒有更多的变异和参杂。这个基本原因造成了现今的客赣方言既有共同特点,也有显著区别,应该分立两个方言区。就语言特点说,客与赣的差异最主要的有以下各点④:
1.客方言还保留了“轻唇”(f)读“重唇”(p、Ph)的一些字音,这是中晚唐旧音的延袭。例如:肥、粪、分、飞、斧、符等等。
2.中古四等韵在客方言不少字仍读为洪音,(无一i一介音)这也应是唐代语音的特点。例如:齐、梯、弟、犁、踢、星、笛等等。
3.泥,半母字逢今洪音在客方言佩l有别,在赣方言不少点混为1。赣语的这一特征应是受江淮官话和湘方言影响的结果。例如,男一兰,奴一炉,脑一老、瓤一郎、奈一赖等等。
4.来自古精组字“尖音”和来自古见晓组字的“团音”在大多数客方言还判然有别,在赣方言则大多不分,这大概也是官话影响所使然。例如:尖一兼、樵一桥、秋一丘、前一虔、青一卿等等。
在词汇方面也有不少类似情形。
1 .客方言多古词,赣方言则保留得较少。
2.客方言多单音词,赣方言往往已经变为双音词,例如:(所列例词前者为客方言,后者为赣方言,下同)
尾一尾巴、爪一脚爪、间一房间、被一被窝、嘴一嘴巴,勤一勤快、裤一裤子、柱一柱子、柱头,村一屋场,息一重孙。
3.客方言中有方言特色的词语多,赣方言则较为接近普通话。例如:
担竿一扁担,头牲一畜牲,衫裤一衣裳,头毛一头发,遮一伞,鼻一嗅,尿窟一屁股,伶俐一干净,笠妹一斗笠,扛一抬。
这些事实说明了客家人继续南下之后近千年来,由于和都阳湖地区的生活条件、社会环境的不同,各自又形成了不同的地域文化。这两种文化最大的差异在于赣北又历经多次人口的出人更替,在长江下游与周边方言区的人有密切交往,因而语言变异大;客家定居于赣闽粤山区并逐渐南移,从人口群体来说保持一定的稳定,与周边方言区的人或争斗或融合总保持着一定的界线,因而语言反倒趋于保守。
三、从客方言的分片看客家的历史和文化
客家方言的研究原来多半限于粤东一带(台湾的客话也属于粤东口音),近十几年来,闽西、赣南、湘东以及粤北、粤西各地的客家方言材料陆续发掘出来,我们对客家方言的现实分布、分片以及它的形成发展的历史过程,很有必要根据崭新的材料重新加以比较分析,建立新的认识。
不论从语言本身的特征或历史发展的不同过程,乃至不同的地域文化特征来看,客方言都应分为南北两片。北片是闽西、赣南、粤北;南片是粤东、港台、粤西以及湘、桂、川等地。南北两片之下还可以分成几个小片。以下分别叙述。
关于南北两片之间的语言差异,笔者在《从客家方言的比较看客家的历史》一文中曾列述过9条,概括起来可归纳为以下5条⑤:
1 .南片见系字多保留k、kh、h的声母,与精组细音ts、tsh、s,尖团有别,北片相当一些点颗化为娜够‘。并形成尖团不分。例如京戏一精细、禁忌一浸剂、久经一酒精、决计一绝迹、萝剧一相聚、急剧一集聚、欣幸一心性、倾角一清剿、权限一全线等等。赣语多同音或音近,客家话读音多有明显不同。
2.南片蟹摄字大多读一i尾韵,效流摄字大多读一u尾韵,北片不少蟹摄字丢失了一i尾,效流摄字读为一tu尾。例如,栽菜、猴头、高潮、朝拜、报酬、开头等等。
3.古阳声韵字南片多保留一m、一n、一习韵尾,北片则大多三种韵尾不全,不少读为鼻化韵。例如,寒天、先生、根本、公安、健康、天山、完全等等。
4.与此相应,古人声韵字南片多保留一p、一t、一k韵尾,北片则大多三种韵尾不全,不少读为一?尾韵或塞音尾脱落变为阴声韵,例如:白日、集合、八十、六百、出人、策划、热烈、熟悉等等。
5.就调类说,南片大多为阴平、阳平、上、去、阴人、阳人6种声调,北片有分阴阳去为7调的,如宁都;更多的则是阴阳入合并或混人阴声韵而变成5调格局的(如连城、长汀、赣县、大余、南雄、珠现巷)等等。
所有这些南北差异都说明了:南片比较保守,保留了唐宋语音的特点,而北片则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异。
词汇方面的南北片差异则有以下表现:
1.南片各点词汇比较一致,北片各点有更多不同说法。例如:
普通话 南片 北片
今天 今日 今日、今朝(日)、今哺(日)
绳子 索 索、索子、绳、绳子
硒谷场 禾坪 禾场、禾庭、炙谷坪
放牛 掌牛 . 联牛、看牛
西红柿 番茄 番茄、洋茄子、番柿、西红柿
柱子棉被柱、柱质、屋柱、柱头
被、被铺、被袄柱被
肥皂 番视 番碱、洋碱、鬼子膏、胰子
脑袋 头那 头那、脑盖、头脑、脑骨案
洗澡 洗身 洗浴、洗汤、洗澡
手指头 手指 手指头、手指脑、手指子、手指头哩
2.南片方言特有词,沿用古词多,北片则比较接近普通话。例女口:
普通话 南片 北片
雨伞 遮 伞
尾巴 尾 尾巴
剁(肉) 祈 剁
鸡蛋 鸡卵、鸡春 鸡蛋
知道 知得 晓得
害怕 惊 怕
一把刀 张 把
下雨 落水 落雨
招惹 撩 惹
累 对 累
合作 恰 合
一床被 欢 床
为什么走得远的南片反倒保守、存古、内部一致,更具方言特点呢?
原来,在北片各地,不论是闽西、赣南或粤北,客家人大批移居时,当地已经有早先来到的汉人,大体是罗香林所说的第二批南下的移民或零星人住的汉人。在闽西有沙县、永安一带的早期移民(后来说闽中话的),在粤北有唐代张九龄开通梅岭通道南下入粤的汉人。此外,还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原住民,在闽西赣南主要是畲族,在粤北有壮族、瑶族。人住北片的客家人除了后来继续南下粤东粤中的之外,就地和原住民、早期移民融合成了新地的主人了,而且后来还有继续从外地移人的人,可见这一带的人口的组成成分相当的复杂,因而在这一带并无明显的客家意识,内部的凝聚力一也不太强(闽西的武平、上杭、永定和赣南的定南、全南、龙南,粤北的翁源,大多是从粤东倒流的,有较明显的客家意识,应划归南片)。各地之间的相互交往也不太多,由于这些原因,北片就发生了更多的变异,造成方言的纷繁歧异。相反的,南片的客家人是宋元之后才大量移居的,在他们到达之前,粤北有早期南来的客家,粤中平原地区则有相当密集的说粤语的人,当客家移民在粤北粤东山区站稳脚跟之后,人口增加和耕地短缺迫使他们向南边的平原地区扩展。这时,客家人和南边的粤语区的人以及东边的闽语区的人便有了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从明朝末年直到清代中叶,这种矛盾一直在延续着,有时还发展到十分尖锐的地步。在广东西部就曾发生了数十年的械斗争战。⑥实际上“客家”的称呼是人清之后才在这一带定型的,因为有了更加兴盛而先进的说粤语的先入的“主”,才有后来的“客”,有了主客之间的争斗,才造就了刻苦耐劳、奋发图强、精诚团结、敢于抗争的客家精神。潮汕平原和珠江三角洲、西江流域、北江下游由于早已有闽语区的人、粤语区的人定居,客家只能止于饶平、揭西、博罗、增城、佛岗、英德等地的北沿山区,以及渡过西江散居在阳春、信宜、高州、廉江乃至桂东南一带的山区。至于移居沿海的惠东、宝安、香港、中山一带的客家人,应该是清初“迁海复界”之后充填人住的。清代末叶跟着闽南人移垦台湾的客家人也是从粤东和闽南过去的,至今也还保留着梅州一带的“四县”口音和汕尾一带的“海陆”口音。因为他们在台湾立足之后也同样存在着和闽南人争夺空间的问题,社会环境也促使他们强化地保持着客家精神和传统,固守自己的语言和文化。由此可见,北片的客家是早期人住的,是客家的摇篮期形成的客方言区,是内部差异较大的离心型方言区,是并不典型的客方言,也是客家文化发育得并不充分的客家地区。南片则是晚近人住的,是定型期形成的典型的客方言区,是内部分歧较少的向心型方言区,是客家文化充分发育、客家意识十分强烈的客家地区。
诚然,清代中叶之后移居到边远地区,如粤西、桂南、湘东、赣北(铜鼓三都)四川等地的客家人,由于绝对人口少,往往是岛状分布,又长期与当地操包围方言的人密切交往,他们说的客家话,从语音到词汇、语法都发生较大的变异,和当地人逐步融合之后,客家意识也淡化了。这类客家话,在粤西称为“健话”(因为“我”音为小i而称。还有“大涯、小健”之说,指的是较纯和不大纯的客家话)。在广西称为“麻介话”(因为“什么”说成胭kke而称),这也是客家意识淡化的表现。
四、从客家方言的底层和渗透现象看客家的历史文化
至于说客家是纯粹的中原汉族,客家话是纯正的唐宋古音,这也是很不科学的说法。
从语言事实来看,至少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客家话里有南方原住民留下的语言“底层”,也有使其他兄弟民族改用客家话的语言同人;二是客家话里也不乏从邻近方言借用的方言词。
畲族在民族融合中改用了客家话,当客家人进人闽西、赣南、粤东时,当地的原住民是畲族的先民。闽西最早的地方志,清初杨拦所编(临汀汇考》卷三“畲民”条说:“唐时初置汀州,徙内地民居之,而本土之苗仍杂处其间,今汀人呼曰畲客”。又引《通鉴》:“唐昭宗时,黄连炯蛮围汀州节度使,王潮击破之”。后来陈政、陈元光自闽西到闽南平定了反抗的畲民,原来聚居于漳、潮、汀三州的畲民于宋元之后逐渐迁徙到闽北、闽东,继而又进人浙南。政府对留下的少数畲民则采取怀柔政策。南宋清官蒲田人刘克庄(1187一1269)的(漳州谕畲}写道:“畲民不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现今分布在闽、浙、赣、皖、粤的60多万畲民所说的话,除了广东惠东、博罗的畲民说的是瑶语之外,其余大体上都是客家话的变种⑦,这语言同化应是发生在客家进人闽西、粤东之后的宋代。可以肯定,在数百年畲客融合的过程中,有畲族接受客家话的一面,也有客家话接受一些畲语语词的另一而。⑧
应该说,不论是语言或文化,客家人与畲族在融合过程中都是互动的。在文化方面,客家早期的服饰、“船形髻”,某些婚俗(如夜晚点火把迎新娘),妇女不缠足,爱唱山歌,种蓝靛自染土布等等,都是客畲同俗的。⑨
以词汇为例,诏安客话以下词汇当是用闽南话替换过的,在其他地方的客方言中都很少见:月娘(月亮)、牲(铁锈)、透日(整天)、汤匙(调羹)、熏筒(烟袋)、电火(手电筒)、煮食(做饭)、糜(粥)、哑狗(哑巴)、红菜头(红萝卜)。香港客家话的许多词汇和多数客家话不同,则是采用了粤语的说法。例如乞儿(乞丐)、孤寒(吝裔)、细佬哥(小孩儿)、眼(眼睛)、窿(窟窿)、罐(瓶子)、火水(煤油)、碌(袖子)、拜山(扫墓)、田膊(田埂)、冲凉(洗澡)、呢(骗)、唔记得(忘记)、旺(热闹)。在东莞的清溪客家乡镇里,连打波(打球)、菲林(胶卷)恤衫(衬衣)等外来的粤语词也用开了。
可见,强调客家文化如何纯之又纯,是不符合事实的。语言就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语言反映社会生活不但是迅速的,忠实的,而且是全方位的,它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反映着文化的兴衰和分合。
青年学者陈支平在最近出版的(客家源流新论)中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客家民系是由南方各民系融合而成的,客家血统与闽、粤、赣等省的其他非客家汉民血统并无差别,他们都是中华民族一千多年来大融合的结果。’,。这是走到另一个极端的观点。他书中各章标题都具有鲜明的观点,我觉得都说得有理。他提出:“客家方言才是界定客家的最基本要素”,还有关于不同方言区之间的移民视方言的强弱势而有扩展或消融的不同结局等等,我们也很赞同。然而不同的方言区总是存在着不同的文化内涵的,这种内涵是特定的历史过程:经济生活、环境适应、民族融合、政治文化事件等因素所决定的。如果没有特定的文化内涵,客家人的客家情结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产生和升华。我们应该抑制“泛客家论”、“客家特殊论”、“客家优越论”,但是不应该否定客家文化的存在。
五、从客家谚语看客家文化意识的两重性
任何方言都有一套谚语,其中有各地共有的,也有本地独有的,这些谚语是人民智慧的结晶,是对于社会生活的总结,它表现了人民的怨恨和喜悦,寄托了人民的理想和希望,也是世代相传的长辈教育后辈的教材。
客家文化是在移垦山耕的小农经济中形成的,客家谚语提倡务农为本、抑制工商,教人克勤克俭,又要安于贫困。谚云:“命长唔怕路远”。“情愿在外讨饭食,不愿在家掌灶炉”。正是这种精神使客家人赖于移垦以得到生存,靠着远走而得到发展。然而“致富不离土地,脱贫莫丢稻粮”。“无心种田,无米过年”。“街上买不当(不如)田里扒”。“做官钱,一阵烟;生意钱,取眼前;置业钱,万万年”。这些信条又分明把人们束缚在土地上。至于商业,在客家地区,“无商不奸”“为富不仁”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由于深信“欠字压人头,债字受人责”,贷款营商是不可想象的事。关于勤俭持家,知足常乐的谚语可谓层出不穷,举不胜举:“唔怕屋下(家里)穷,只怕出懒虫”。“勤人荒年有余粮,懒汉丰收饿肚肠”。“学勤三年,溯(玩)懒三日”。“有钱唔做家,无钱苦难涯”。“有食尽肚撑,无食食糠版”‘旧求三餐,夜求一宿,粗菜淡饭,一生清福”。“唔食烂饭唔得饱,唔着补衫唔得老”。“多衣多寒,少衣自暖”……看来,这些俗谚至今还在发挥着两方面的作用:一面是使客家地区没有弃农经商、没有挥霍奢侈;另一面也还限制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抑制着人们的消费,只知节流而不重开源。过去的一百年间,也有不少客家人走出海洋,许多客家人到了东南亚都在那里开矿山,种树胶,做药材生意,以求养家糊口,略有节余便返回故里,修桥造路,兴建学校,求得一番功名。和广府人、潮汕人、闽南人相比,客家人发展实业的胆略和气概不能不说是稍逊一筹的,这是否也该从客家文化的某些保守心态和陈旧意识上去寻找原因呢?
只有科学地总结客家的历史文化,继承客家优秀传统,扬弃某些陈旧意识,冲脱小农经济的羁绊,我们才能更好地发展客家山区的经济,把客家地区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推上一个新的阶段,这才是我们研究客家的历史和文化所必需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