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风

　　好久想到福州北部的北岭，即到寿山石的产地去看看，总是未能实现宿愿。去冬，一个睛暖的下午，车抵寿山石产地的一个村庄，访问几处开发寿山石的矿穴的遗迹，前后为时不过数小时，总算稍为了却一桩心事。从出土的若干文物看，南朝(公元四二〇——五八九年)已出现寿山石雕刻;这是二只卧猪，刀法古朴而简洁;与当时文学方面讲究词藻的华丽，大不相同。我也看过宋墓出土的文物，看到以寿山石雕刻的武人俑、老人俑和舞女俑以及龙、凤等灵异和家畜的雕刻，这些十一世纪的寿山石雕，在我的目中，仍然显得古朴。据云，至元，寿山石已由书画家用为其作品上的图章。至明，寿山石雕已有商业性的发展。至清，寿山石雕到达鼎盛时期。我家有若干祖遗的寿山石印章，系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物，其印钮多为古兽;又有薄意(浮雕)山水，在我的目中，亦古朴、简洁。我到了寿山乡以及若干开采寿山石的矿穴遗址时，想起寿山石雕的历史，想起这里的山和村庄，与我国的一种独特的雕刻艺术相关连已有一千余年的时日了。我还有一个奇特的联想，想到家藏的几颗寿山图章，可否就是我所访问的哪个矿洞中采出来的?

　　寿山乡看来是处在山中的一座小盆地和小丘陵之间，有溪流，有水杉，有竹丛，有梯田，农舍分散，四面高山有一个个洞穴，那便是寿山石的矿洞遗址或正在开采的矿穴，这里的大自然的景色，似乎特别容易引起人们的思念和艺术家的创作愿望的。我甚至想到我家所藏的一颗薄意山水，可否就是寿山乡景色的写意画(在十九世纪初叶)?这里的山峦的岩洞之中，这里的溪畔，这里的梯田的古砂层中间，怎的会埋藏那么多美丽的石头呢?在一块石头上，怎的具有玛瑙红、天蓝、麦黄、柠檬黄、墨黑、乳白、储叶绿等种种色彩呢?这些石头使人想起落日的余晖，想起朝霞，想起午夜明月的沉寂，想起太阳的明亮，想起花瓣和露水、雨;而他们则在呼唤艺术家的天才，呼唤他们的创作愿望。寿山石的雕刻艺术家有一种天才，能够把石头上固有的各种色彩，雕刻成串的蓝葡萄、带绿叶的寿桃、批把;雕刻出墨黑和乳白相间的蝉、草绿色的蝗螂、蛛锰;朱丹色的鲤鱼;雕刻出各种古兽，神话中的人物，吕洞宾和寿星，等等。我想，从荒古的，某一地质世纪在寿山石头上凝固的各种色彩，仿佛在当时就被期许了，将被赋予一个特殊的艺术生命力和成为一件天才的传世之作。

　　在当代的寿山石雕刻家中，我看过陈敬祥的一件艺术品。这件艺术品使我想起齐白石的某些作品。陈敬祥对于动物，例如对于鸡以及其它家禽有特殊的感情。在他人桌前，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石，一块从矿洞中初凿出来的寿山石头;这块石头内部有诸多色彩。那么，他怎样以他的敏锐的观察力，使这些色彩与鸡的羽毛和这种家禽的心理状态相适应呢?他怎么让沉重的石头具有羽毛的轻快感呢?他以一块寿山石塑造一群公鸡围绕着一只鸡笼，而一只母鸡则立于笼上的造型;这件艺术品，我再说一遍，使我想起齐白石笔下和心目中的鸡群。表现出一种乐观主义的情绪。

　　我认识郭功森已有许多年了。他在寿山石雕所作出的贡献，他的独特的成就，在于他对于传统技法的发展和创新，在于他把现代题材引进寿山石雕的传统技法中来，又解放了传统技法。他怎么把自己的火热的政治热情，与表面看来顽冥不灵的、未琢的石头联系起来?他怎么把艺术的生命之火，燃亮石头之沉睡太久的心灵呢?他塑造了红军长征的一组大型寿山石雕:万水千山只等闲。这组石雕借助寿山石的色彩的深沉，表达一种革命之永古的毅力和意志，不仅仅是以史诗的篇幅描绘史事和革命伟迹。从寿山石雕的艺术发展历史来考察，我以为郭功森在此项艺术的行程上立下一块里程碑。我和他已有许多年的结识，象我所结识的一些民间艺人一样，他木呐、不善言辞，而心中有一团火。我肖马。“文化大革命”以后，我们有机会相见，他似乎十分欣慰，后来他赠我一颗石章，印钮上刻一只马;此马作伏杨状，我了解他的用意。

　　如果说，寿山石之用于书画的印章始于元，其历史也颇长了。清初学者周亮工，精于书画印章之鉴赏，著有《印人传》四卷，记述印章篆刻家行状，惜未见及。我读过他的《闽小记});记述福建民情风习颇详，则《印人传》中谅多记述闽人者，不管如何，福建印人辈出，例如我家乡莆田，有清一代即有莆田阳派这一金石流派闻于世。在当代，福、厦等地便有诸多著名篆刻家，他们同时也是寿山石的鉴别家和书画家。这中间，和我结识者有厦门的张人希，福州的周哲文，林健等。林、周除金石外，均善书法，张则善画花鸟。他们篆刻各成一家，周严谨，张飘逸，林豪放，我都喜欢，因为凡具有艺术个性之作，总会吸引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