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艾青恐怕是第一位充满乡土感而又具有大地意识的诗人。艾青坚持以一贯凝重、开阔而又舒展的诗行,承载和抒发为土地所孕育的情感。这是需要魄力的。他的诗,外观颇洋气,内容则是本土的。所谓洋气,实质上是一种迥异于传统的精神,视界,是突破乡土的羁限所获得的自由。
彭燕郊的诗,看来颇受艾青的影响,或许是同步的,同属于一个诗歌语言系统,都是土地诗篇。整个“七月派”诗人的诗,都是土地诗篇。
作为诗人,他的诗是否萌孳于土地,这是一个带决定性的问题,从根系直到枝叶花果,其实往往为胚芽状况所支配。彭燕郊早期的诗作,正是从乡土开始的。至少散文诗创作是这样。但是,在歌唱乡土的时候,彭燕郊着眼的并不是自然山水,像《一年四季》,其中写的都是农事,由于时序更替所带来的富于色彩变化的景色,反倒没有引起诗人的注意。他关注的是辗转在这土地上的生活,由各个不同的生活场景所构成的农人的命运,始终不曾改变的黯淡的命运。《敲土者》写到,他们跟家畜一样,善于忍受鞭挞,许多祈求和怨诉,沉没在永远单一的沉重的敲土声中。对于这觅食的鸦雀般的一群,诗人感叹说,过分的要求是不可能的。诗歌不是只有想象而无须观察的,对于细节的掌握,诗人同小说家一样重视。彭燕郊的观察是细密的。《乡女》写赶集的乡女,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是如何地畏缩、局促、害怕,如何经受洋货的逗弄,如何默默地走着、计算着、估量着。她们始终低头看地,从眼角里偷窥周围这个陌生的、敌意的,却又充满诱惑力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遣嫁》写一对夫妇出卖耕牛,他们在命途中的惟一依靠。诗中一面极其工细地描画这头牡牛的毛色,眼睛,乳房,腿脚,直到依依惜别的哞叫;另一面写主人“遣嫁”时的神态,语言及琐细的动作:不眠,不食,沉默无语,端详流连,还有妇人给牛角系上红布,小心灌喂米浆,等等。这些描叙,令人想起广大乡村鬻儿卖女的情景,饱含了人世的苦辛。与悯农诗不同的是,诗人不是俯视的,而是以一双青少年的天真善良的眼睛对悖于情理的生活的发现。彭燕郊充分利用了散文的自然舒卷的特点,展开相关的情景。严格说来,他并非依靠情景结构显示意义,情景中的每一个细部,都渗透着作者的情感,正是通过连缀的画面,让被压抑的心灵获得充分的释放。诗人最终是情感的、声音的,而不是画面的。他不但看到了黯淡的一切,而且听到了画面背后的呼叫,呻吟,心灵的最微末的震颤。
这种情感的累积成了诗人的负担。“我带有种子,我要耕种。”彭燕郊说。然而,种子是自己的,而土地是主人的。于是,他带着来自土地的爱爱仇仇上路了。
现实中的流亡之路,始于抗日战争时期与民族的命运相叠合的个人出路。这条道路有着浓厚的乡土底色,正如《路》、《奔》、《暗冷的月夜》所写:遗弃的城,月光,田塍,火塘,纺车,农人,流民,饿殍,野狗……在黑暗和荒凉中,仍然保存着往日的暖意。在这里,诗人展现梦中的道路,从个人的精神反抗过渡到参与民族社会解放的斗争。在桂林狱中,他写了《一把箭》、《鸽子》、《生命》,歌唱囚禁不住的“清醒的心”,体现历史的神圣意志的永恒的信念。其中,有一个意象是经常出现的,就是山。那是独立,崇高,超现实的象征,也是人格的象征。这时,他的诗,明显多出一种奔突的力量。伴随奔逐的道路和诗行,我们可以随处看到山的影子,那是高出于凡俗之上的引领与追寻,是嶙峋傲骨,是挣扎在梦与现实的无止的纠缠之中的不屈的灵魂。
是流亡将诗人的乡土情感提升为一种精神。对自由的追求已然脱离了物质世界,也脱离了传统世界;自由精神是现代精神,它既是个体的,自主的,但也是关于人类的,世界的。为此,诗人必然要担受超出于情感之上的痛苦,智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更为深广的。精神上的流亡,使诗人得以保持恒在的状态。
无论是火红的政治时代,还是纷纭的商业时代;无论是沉重的正统时代,还是机巧的精英时代,每一个时代的荣耀都与彭燕郊无缘。他做不成幸运儿,无法融入那样一个由权势者、奴才、市侩、聪明人组成的社会。他在没有氛围的地方升起,带着凛凛孤光,自己照耀自己。诗和艺术纯然属于他自己,正如当年坐牢和牢里的沉思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许多标榜“个人写作”的人都获得了俗众,惟他不能,因为他太忠实于精神奴役的记忆,创伤的记忆。而接连着这记忆的,则是迢遥的乡土,远离了文人社会的一片喑哑苍茫的土地,没有星光的底层。